“阵地”失守了。为了这块17平方米的地方,李小凤在过去一周请了4天假,报过5次警,去过一次法院。但它最后还是失守了。
今年3月,李小凤从蛋壳公寓租下这间屋子。对已经在杭州奋斗4年的她来说,这是一个合适的容身之所。她精心布置着“新家”,除了地毯、书架、可拆卸的衣橱鞋柜和各种锅,她还添置了两大盆花和许多盆多肉植物。
但是搬进来7个月之后,这块“阵地”开始摇摇欲坠了。起初只是每两周上门一次的保洁服务暂停,网络服务中断。11月6日,有媒体曝光“蛋壳公寓深陷流动性危机”,她和室友才意识到,蛋壳公寓可能“出事了”。
最近,李小凤加入了一个蛋壳租户维权的微信群,上限500人的群一直处于满员状态,大都是预付了半年或全年租金的、背上租金贷的年轻租客。最倒霉的一名年轻人,不久前交了年付的6万元房租款。
蛋壳公寓带来的问题还在继续,深圳、上海、成都等地都已出现相关纠纷。在北京蛋壳公寓总部,一名工作人员透露,仅在北京,蛋壳的租户就超过11万人,房东约4万人。
原本,蛋壳公寓从房东手里租下房子,装修后转租给租客。它通常会收取租客半年或一年的预付租金,然后按月或按季度付给房东。如今,已被蛋壳停止付租的房东要收回房子。有出差回来的租客发现房子被房东换了锁,有的被物业断水断电,还有的房子被卸去屋门。在租住的房屋,有年轻人拿着民法典试图力争,但这没有起什么作用。
2020年1月,蛋壳公寓敲钟上市。它把一间为年轻租户准备的实景样板房,搬到了纽交所门口。“希望为每一个身处异乡的人都能提供一个温暖的壳,孵出自己的梦想。”蛋壳创始人、原CEO高靖曾对“蛋壳”名字这样解释。
但是在这一年的冬天,当这个“壳”破碎的时候,很多年轻人感觉到了寒意。
和房东对峙10天后,李小凤和室友最终在11月23日的深夜,不得不离开这17平方米的屋子——房东在她们上班时换了门锁,她们进不去家门了。出警的警察表示无能为力,建议她们到法院起诉蛋壳公寓。从晚上7点到深夜1点,李小凤用袋子、纸箱在楼道里打包,声控灯忽灭忽亮。雨中,搬家的面包车拉了3趟,最后一趟车驶出小区时,李小凤看了时间,那是凌晨4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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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凤的宁静生活在半个月前被打破。那时,她的“管家”彻底失联,房屋保洁服务停了许久,防盗门上出现水电费的催缴单。
她试图与蛋壳公寓协商。但是蛋壳App的沟通和投诉渠道已失灵,服务电话也一直没有人接听。她和室友又和房东协商,想从房东手中租下房子。只是,在付给蛋壳全年房租后,李小凤和室友没多少钱了,她们希望房东能减免一个月租金。
房东没有让步。先是连续两天晚上拉了出租屋的电闸,第三天晚上剪断了供电线,第四天,看到电线被接上,房东直接卸走了房屋的断路器,她和其他两个房间的室友再次陷入黑暗。
她们报警,把给房主、开锁公司的告知书贴在房门上,告知书上还誊写了民法总则、刑法里的相关法条,并在朋友圈里写下给自己鼓气的话,“房东今天直接拿走断路器,被我们拍到,下次就派出所见吧!”
但是,这并没有带来什么改变。23日晚,她把个人物品匆忙打包进塑料袋和大大小小的纸箱,临时搬进朋友的出租屋。
李小凤“又恨又气又委屈”,“但又能怎么办呢?”
有网友回复道,“耗不起,房东不让步,蛋壳没有钱,死局。”还有人建议,“把租房合同打印几份随身带着,还有身份证,如果下班回来发现被换锁,再找开锁公司撬开。”
频繁换锁的闹剧在房东和租客间上演,“谁掌握了房锁谁就有主动权”——一名房东总结经验。近半个月来,开锁公司生意火爆,北京市朝阳区的一位开锁公司老板不得不再注册一个微信号,才能装下不断涌进来的好友申请。
房东和租客的生意他都接。他在朋友圈打广告时解释,房东没有收到蛋壳交的房租,按照他俩的合同约定,房东有权利换锁。租客和蛋壳签订的是正规合同,如果没有拖欠房租,也有权利要求开锁。
还有房子的门锁被直接砸开。一段发布于微博的视频里,在上海闵行区,一名房东拎着榔头站到房门外,密码锁上留下砸过的痕迹。租客开门后,房东马上对电表、水管进行拆除,用榔头砸碎洗手台,砸断了淋雨花洒。
“我就想跟你说,两天之内不搬走东西外面见!”房东大声吼着。“现在(租户)的使用权大于(房东)所有权。”年轻女租客抽泣着说,“钱都给了蛋壳,我拿什么钱去租房子呢?”
她没和家里讲,家人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了这段视频。“我妈打电话哭了好久,一个劲地让我回家,说父母完全可以护我周全。”
还有一位中年男子从阳台上跳进卧室,然后跑到大门处换锁,年轻的租客没能拦住;一名女租客,穿着居家服,攥着一把小刀站在墙角,声嘶力竭地对抗来收房的人,小刀始终没有举起来。拍视频的女人坐在客厅凳子上,喊着“随便你捅哪个”。
不少年轻租客在微信群里表示,自己已经留下和房东、警察等各方打交道的录音,保留微信聊天和短信截图。他们其实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得上这些,“但总比没有强。”
北京的租客史允格也和自己的房东做了交涉。她和室友打12368司法服务热线咨询,打北京12345热线和110,收集北京地区受租金贷影响的年轻人的联系方式,找物业、房管局、法院和银监会,加了全国各地的维权群……但她的知识与信息在房东一家四口到来时,变得“不值一提”。
史允格的房东收房时,选择了“文明的方式”。年长的男房东搬进了出租房的空房间,“随便用大家的东西”。她们不敢在卫生间、厨房等公共区域放东西。原本安静私密的空间变得吵闹。
也有房东派出自己年迈的母亲和租户谈。“我们稍微跟她讲点道理,她就开始手抖、喘气。我们怕她在房子里出什么事,想联系房东,但是又没有联系方式。”年轻的租户手足无措。
“我们知道他们没有权利怎样,但实际你想去对抗的时候,发现人家年龄或是阅历更丰富。”史允格说,平时口齿伶俐、分析问题条清缕晰的人,面对房东时被怼得哑口无言,“那种气势上的,你根本就反抗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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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9日,北京市住建委方面称,已经针对蛋壳公寓问题成立了专办小组,希望能平稳解决此事,后续处理方案会及时公布。
11月24日,深圳市住房和建设局发布《关于做好蛋壳公寓租客稳定工作的紧急通知》要求物业不得通过停水停电等方式驱赶相关蛋壳租户。这份通知随后冲上微博热搜。截至记者发稿前,这被租户们视为“唯一切实保护租客权利的书面通知”。
与之相对的是,近年来长租公寓“爆雷”不断,房东和房客都是受害者。据新华社报道,自2018年以来长租公寓陆续“爆雷”逾百家,留下的“窟窿”往往得由房东和租客自行“埋单”。专家建议,监管部门应重拳出击,防止租客为资本泡沫破裂“埋单”。
有学者认为2015年是长租公寓发展的重要节点,《2015年度中国长租公寓发展报告》显示,截至当年年底,长租公寓运营企业超过500家,房间超过100万间——蛋壳就是在那年成立的诸多长租公寓之一。
资本也对长租公寓市场“有坚定的信心”。“年轻人不可能一毕业就买得起房子。这个数字全国得有几亿吧?可以住得更好、更体面、更安全,让家里人不再为他们操心、不再为一张床焦头烂额,这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蛋壳公寓最早、最大的机构股东之一愉悦资本创始及执行合伙人刘二海曾在接受采访时说。
长租公寓接纳了越来越多年轻的异乡人。蛋壳公寓的租客年龄集中在22岁至30岁之间,高学历,有稳定收入。另一家长租公寓,租客规模在2017年超过百万,77%的租客为本科以上学历,30岁以下的占70%,86%是未婚青年。58%的人为独居。
北京的租客韩冬在2015年走进长租公寓——木制地板、粉刷过的墙面、北欧风的床与书桌,看起来足够明亮的房间让他感觉舒服。公寓有定期上门保洁服务,物品坏了可以直接在App里报修……“提供优质的一站式服务”,省去与房东沟通的时间和“心情成本”。同租的也是年轻人——合同中甚至要求租客年龄是18至40周岁。
他确实在长租公寓里住过舒心的5年。去年12月,他因工作地址变化而更换了出租屋。因为房源问题,他从另一家长租公寓换到蛋壳。
与落脚扎根的年轻人相伴生的,是长租公寓的疯狂扩张。一名蛋壳的房东坦言,自己3年前和蛋壳公寓签订合同,它比另一品牌的长租公寓出价高10%左右。微信群里的一名租客则表示,“我们两家每月一共给蛋壳公寓5000元,蛋壳给房东5600元。”利用租金贷、高收低租等模式抢占房源、扩大规模,以获得更多资本支持,被视为长租公寓行业里公开的秘密。
蛋壳公寓2019年10月底提交的招股书显示,蛋壳公寓已进入全国13个城市市场,截至2019年年底,共运营43.26万间房源,与2015年年底相比,房间数增长了176倍。同年,蛋壳公寓的规模为国内长租公寓运营商第二位,且房间数增长最快,增速居行业第一。“高增长、高扩张”的同时,蛋壳公寓也经历着“高亏损”。蛋壳公寓2017年、2018年的净亏损分别为2.72亿元、13.69亿元,2019年前9个月净亏损为25.16亿元。
“我是在第二次租房时选了蛋壳。”租客章璐回忆,她第一次租房时遇见了“黑中介”,自己不知道租到的是一个隔断间。不久后城市清理隔断房屋,她的房间被拆了,“里面就是废墟了,还停水停电”。她在退押金的时候还遇到了问题——对方找借口说她弄坏了东西不能退押金,最后打电话报警才解决。
她曾经把蛋壳作为解决租房烦恼的希望,但是如今这个希望也破灭了。
年轻租客们自发建的QQ群和微信群人越来越多。有房东找了新的中介签合同,委托中介“解决好这个问题”。新的中介告诉租客:断水断电和换锁,业主群里已经执行了好多,是他们认为最有效的方式。后续警察和执法部门出面,只会让双方协商,并且以起诉的方式解决。
章璐记得,当年找房遇到黑中介的时候,她曾经求助警察,警察走的时候跟她说,“这种黑中介都不靠谱,下次找那种正规的,什么蛋壳啊,就不会被骗了。”
但这次她觉得遇到了更大的困难,“黑中介好歹还有警察啥的可以帮忙,像蛋壳这种倒了,我们维权都不知道找谁。”
11月28日,蛋壳公寓给业主和租户推送了一条短信,除了与蛋壳办理解约的方式,短信里还提到,租户可与业主友好协商,建立新的租赁关系。蛋壳公寓投入的装修、家具家电、付给业主的押金等,可由业主与租客共同商量用于折抵给业主的租金。“如未协商一致,可向有关部门申请调解,或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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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壳公寓维权的微信和QQ群分“房东”和“房客”两种。无论哪种群,500个人的名额很快被占满,新的群接力再建。入群的人按“付款方式——期限”的格式改好备注,更细分的小群随即出现。
李小凤和室友去蛋壳公寓杭州分公司咨询。取到的号排到3天后。11月16日,这家公司已摘下牌子,工作人员只剩3位。
北京蛋壳总部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他从11月12日被派来解决纠纷。因为拖欠员工工资,蛋壳总部的大部分工位都空了。他粗略估计,最初的几天,每天来解决问题的租户超过1500人。而现在,来的房东更多,“问题复杂,也更难搞”。房东和租户都需要拿号排队,11月30日这天,租户得号已经排到下个月16日。
有租客说,他们厌恶蛋壳工作人员的话术。“跟房东说一套(话),给租户另一套说辞,自己撇干净责任,让两方受害者互相‘掐架’。”
租户可以与蛋壳办理解约手续,但“没人知道租金余额什么时候能退”。李小凤是使用了租金贷的房客——她向微众银行申请信用贷款,银行一次性将一年租金的资金放款给蛋壳,她按月付租金,每月向银行还贷。有群友告诉她,可以在“微众银行租住消费贷款”微信公众号申请个人征信保护,保护期到2021年3月31日,在此期间内搬离可以不用还租金贷,不会影响征信。
“但是保护期过后呢?”李小凤问。
李小凤隔壁的租户袁蕾,也遭遇了长租公寓“爆雷”。袁蕾在杭州通过“驻家”长租公寓租了一间房。今年10月,中介跑路,她和房东进入“拉锯”环节。“我理解房东没收到钱不容易,但房客基本都是外地人,遇到这种情况很无助。”袁蕾担心房东在自己上班时强行换锁或清理物品,把母亲接过来看家。
最后一次和房东面对面的协商,经历争吵、对峙甚至推搡,体面荡然无存。她极不情愿地和房东签了新的租房协议,她需要再付给房东一份略低于市场价的房租。“我是不想签的,但是又没有别的选择。”晚上,她听见母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叹气。她也想过打官司,但“光是需要的时间成本,就耗不起”。
蛋壳公寓在用户中的信任度降至冰点。“我收到的工作任务就俩字——‘安抚’。”一名蛋壳工作人员说,但实际上,心平气和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情绪激动。
“为什么没有人管呢?”一名提着印花棉布袋的房东说,她头发花白,第三次来蛋壳总部。她不想为难房子里的孩子,想请蛋壳付清欠自己的房租,把租户安排好,再解约。
中国银行业协会首席经济学家巴曙松在2018年的研究文章中提到,“房住不炒”“租购并举”等政策的相继出台,让住房租赁经营企业一度成为资本青睐的热点。已有多家“金融+长租公寓”的模式长租公寓企业频频“爆仓”。一旦长租公寓企业跑路或资金链断裂,业主无法继续获得房租进而驱赶租客,而租客还需要继续偿付每月贷款并面临无房可住的困境。他认为,租金贷业务蕴藏的风险已经对金融市场和社会稳定构成一定冲击。
也有学者表示,针对租金管理服务方面的问题,现阶段在长租公寓领域,尚没有明确的规范和标准对上述问题予以界定,也尚未出台有效管理长租企业的方案来解决上述问题。
2019年12月,住建部联合国家发改委等六部门发布了《关于整顿规范住房租赁市场秩序的意见》,要求到2022年年底,长租公寓应确保通过“租金贷”这类分期付款方式获得的租金收入在总租金收入中的占比不超过30%。
今年9月,住建部发布《住房租赁条例(征求意见稿)》,对住房租赁企业的资质、行为、监督机制及法律责任进行明确规范,将制止租赁乱象、引导行业健康发展。也有一些地方试行“风险防控金”等监管新政。
而租户们最关心的,仍是眼前的问题——预付了房租的房子能住到哪天,自己会不会被房东驱赶流落街头,租金贷要继续还吗?搬走的租户交着双份租金,没搬走的,在惴惴不安中等待房东上门。
一家“与蛋壳公寓没有合作关系”的公司在11月15日发送内部通知,统计租赁蛋壳公寓的员工情况。除了安排法务部门帮员工处理此类问题,“确实因为此纠纷导致租房困难,公司将补贴一个月房租。”提出补贴需求的有77位。其中,除了蛋壳公寓的租户,还有遭遇其他9家“跑路”中介的员工。
也有网友在微博上发起接龙,愿意敞开自家的房门,为在北京遭受蛋壳公寓爆雷的租客提供短期过渡或行李寄存的帮助。
昵称“陈一二”的年轻租客在社交平台上感慨,她没能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却收到了很多陌生人的回信。“不知道怎么帮你,北漂在外不容易。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和我合住一间”“如果12月后你没有找到住的地方或者想放行李可以联系我”。
也有房东在努力“释放善意”。一名房东在微博上表示,自己第一次见到“年轻、来上海工作、求安稳省心找了蛋壳”的租户。他和租户们协商,一起等到12月底再决定是否和蛋壳解约,双方按对半的框架共同承担损失。他愿意以更低的价格把房续租给租客们。见面那天,他们在物业的陪同下找到了水电煤的缴费信息——“这当然不是为了断水电,二是为了在解约后让租客们能自己或由我们来帮忙继续缴费使用。”
昵称“海海”的租客和其他3个女生合租在一套五居室里。“房东来了3个中年大叔,年龄最大的那个说,看你们都是女孩子在大城市也不容易,你们也是受害者,就到年底让你们免费住,但年底后再住就得给我钱了。”她形容,“当时感觉亲人来了。”
搬离蛋壳公寓后,李小凤、史允格从另一家长租公寓手中租了新的房子。她们习惯并喜欢这种租房模式。前一段经历给她们的教训是,押一付三,绝对不再使用租金贷或者年付方式。看到疑似蛋壳总部或是微众银行发布的公告,她们要字斟句酌地反复阅读,再问上一句,“然后呢?谁来保证呢?”
与蛋壳一起碎掉的,还有年轻租户的安全感。“我们想早点找到房子,也就不用房东赶我们了。”一名蛋壳苏州租客写道。还有人感慨“住在别人的房子里,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突然出现问题。”
来源:中国青年报
编 辑:chenhong